2021-08-31
重建阿富汗的失敗,也是美國模式的失敗
美軍終於完全撤出了阿富汗,標誌著美國20年的阿富汗國家重建工程的徹底失敗。論及這個重建工程失敗的原因,太多的評論只是從政治定性的角度說事:一言蔽之,就是美國入侵阿富汗行動的非正義性,決定了這種外來強逼的國家重建工程必然失敗。這種觀點聽上去似乎很合理,甚至很解氣,尤其對於厭惡美國霸權主義的人來說。但這既沒有邏輯的必然性,也不符合歷史先例。二戰之後,美國同時針對西德和日本,進行了規模宏大、巨額資金投入的國家重建工程,顯然獲得非常大的成功,這兩個國家基本上按照美國的政治價值倫理和戰略利益給完全改造了。當然,爭辯者可以說,畢竟德國和日本在戰前的現代化程度遠遠超過阿富汗,這兩類國家不具可比性。但是,二戰對德國日本的毀滅程度,可是遠遠超過美國入侵阿富汗的破壞程度。同時,德日兩國在戰前的民主化程度是非常之低,這兩國社會的民主土壤不比阿富汗好很多。或許入侵戰爭的非正義性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阿富汗人對美國重建工程的支持度,但不能說完全因為這個政治定性而造成了國家重建工程的必然失敗,何況重建工程最大的敵人--塔利班,也不見得可以得到阿富汗各族人民普遍的支持。
另外,很多評論作出類比,把美軍撤出喀布爾比作當年撤出西貢,兩者同樣狼狽不堪。但筆者對這種比擬不以為然,美國無法在越南戰爭取勝,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越南背後有中國和蘇聯強大支援,但阿富汗背後有甚麼?甚麼也沒有!就算勉強說有,頂多就是不知數量有幾多的一些伊斯蘭宗教勢力的捐款,加上阿富汗內部並沒有存在一個緊密團結的所謂「反抗美國侵略阿富汗各民族各派系統一戰線」。換言之,這次美國入侵加國家重建工程的對象,是一個這樣的阿富汗:既沒有足夠外援、又一盤散沙的各民族各派系、再加並不得人心的塔利班!因此,這次美軍撤出阿富汗,比當年撤出越南要更加不堪。
(AFP)
毫不誇張地講,這個重建工程的失敗,也標誌著美國模式的失敗,標誌著美國模式在海外推廣的失敗,標誌著美國威爾遜主義式「輸出民主革命」理念的挫敗。預測了這一波西方文明與伊斯蘭文明衝突的杭廷頓教授(Samael Huntington),曾經呼籲美國與其在海外徒勞無功地推廣美國模式,不如在國內守護好美國自身價值和利益。其實,這種反躬自省和轉攻為守的國家戰略變化,美國是做不到的,至少不可能長期如此。儘管美國社會也有很強的孤立主義傳統,但有更強的「天命觀Manifest Destiny」傳統(當然今天這個詞有一定貶義,但仍舊是國家行為背後的指導因素),所以美國自立國以來,才矢志不渝地「東征西討」、「南征北伐」,不光為了利益而用兵,更為了如同傳教士般推廣其價值理念而對外用兵和改造外國。對外輸出民主的失敗,會反過來證明美國模式的失敗﹔會反過來向它的西方盟友證明其失敗,一如捷克總統聲稱撤出阿富汗會讓人質疑北約還有沒有必要存在﹔會讓今天已經左右撕裂嚴重的美國社會加速撕裂,特別是民主黨素來比共和黨更糾結於意識形態問題,民主黨政府的撤離比共和黨政府的撤離更難自圓其說。
故此,檢討美國重建阿富汗國家工程的失敗教訓,有必要從更為細緻和微觀的角度來探討。這當然不是為了美國利益來進行檢討,而是為了更深入了解美國模式盛衰變化之內在規律,從而無論是對自身治國,還是對參與阿富汗之後的重建,都有趨吉避凶的參考價值。正如在近現代戰爭史上,兩國交兵,可以讓第三國的駐兩國之武官來戰場觀摩,以了解戰爭實況,總結經驗規律。例如在1904-05年日俄戰爭,西方列強的外交武官都近距離觀摩了戰爭進程,日俄兩軍優缺點,可謂盡收眼底。今天美國當然不會完全公布它對阿富汗重建工程的檢討報告,2008年在美國國會決議下成立的「阿富汗重建項目特別審計長辦公室SIGAR」,雖然每個季度都提供審計報告,但基本只對國會匯報,並沒有向大眾公開。直到近日在內外壓力之下,才不得不向大眾公布了一份名為《我們需要學到甚麼:20年阿富汗重建的教訓What we need to learn:lessons from twenty years of Afghanistan reconstruction》報告,比較全面地檢討了重建工程的缺失,特別是重建工程中深入骨髓的腐敗現象,這相當於日俄兩軍向全世界(在相當程度上)公布了日俄戰爭總結報告了,值得有關方面深入研究。
法國先賢孟德斯鳩在其小書《羅馬盛衰原因論》中提到了一個隱喻:「(羅馬)腐敗的不是酒本身,而是酒器。」歷史之莊嚴和令人敬畏,不在於其明示之警醒,而在於其讖語般的預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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